那天早上我收到她捎來的訊息，她說因為孩子早上尿床需要整理，所以會晚點到，我要她別急，慢慢來，畢竟孩子尿床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。見了面，相互打招呼後，我隨口問了她昨晚幾點睡？她回說大概兩三點吧，因為幫老闆關門，回家後又弄了一下自己的工作，沒有睡太多。
為了兩個孩子，她做了三份工作。我想大概是因為要照料的事不少，所以臉上看起來有些疲憊，時間總是不等人，不知不覺地從她身上流逝，但即便如此，我眼前的她仍侃侃而談，好似鄰家大姊姊般，給人一種親切感。
還記得當時在聽完她的故事後，心中只有「佩服」兩個字，我很難想像假若我是她，要如何跨越一個個關卡，堅持走到現在，甚至是樂觀看待現在的人生。
你可以說她勇敢、可以說她堅強、也可以說她死倔。但無論如何我都從她的故事裡，看見生命是具韌性，且是可以不斷蛻變、成長的。今天想與你分享自 9 歲後，開始每天要扎 8 針直到她生命盡頭的故事：
自從生病後，它就此改變了我的人生
當你問我說得知疾病的當下有什麼感受？現在回想起來，老實說當下沒有很多的感覺，我想也許是那時候年紀還小吧！只有國小三年級。但我卻忘不了，因為那是改變我一生的事情。
升小四的暑假，我媽送我去學游泳，沒想到才游兩週就瘦了 13 公斤，內心還想說游泳瘦身的效果也太好了吧（笑。那時身材肉肉的，媽媽聽別人說游泳是最好的減肥運動，還很得意為孩子做了正確的決定。然而，越到後面我變得越來越虛弱，甚至無法吃、喝，還一度沒有力氣下床。
爸爸那時驚覺不對勁，便送我到醫院。到院抽血後，血糖竟高達 900 多，醫生診斷我的症狀是高血糖的酮酸血症，就是俗稱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DKA，很危險必須住加護病房。我們都知道糖尿病的症狀就是「吃多喝多尿多」，其原因便是高血糖的因素，導致體重下降，吃進去的醣分無法被胰島素代謝，轉為肝糖讓身體利用，使讓身體大量脫水。
住院的時候，護士每隔五分鐘就會問我「妹妹你幾歲？你家住哪裡？電話幾號？」那時我還很好笑的跟護士說：「你很煩耶，你五分鐘前不是問過了？」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擔心如果沒有一直跟我互動，我可能會不小心昏迷。轉到普通病房後，護士開始教我打針，家人大概沒想到我很爽快地說好，因為他們知道我是那種看醫生、吃藥需要被五花大綁，才肯願意乖乖配合的小孩。
那時，我就只是單純覺得那個針小小的，長得很可愛，要我學打針我當然好啊！所以從進加護病房後到現在三十年了，我每天都自己打針，從來都沒有請別人幫我。
後來真正抗拒打針、控制病情，是我升上國中後，那時我被班上霸凌。
也許是三十年前，醫療保健資訊還不是很發達吧。若有人看到我在公共場合拿針出來打，會覺得很奇怪，以為我在幹嘛，到現在還是有人會這麼認為，所以以往我都會躲在廁所打針。只是當時我很單純，覺得打針、吃藥不就跟我們吃飯、睡覺一樣嗎？跟別人說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。
當時和家人討論要不要向同學說明我的狀況，個性有話就說、不喜歡隱瞞的我，最終選擇公開的原因很簡單：第一、因為要固定打針，所以若要去保健室或廁所比較方便。第二、萬一發生什麼狀況，可以做緊急處理，低血糖會導致昏迷，很容易死亡。
可是我萬萬沒想到誠實地跟大家說後，問題慢慢浮現。國一時同學就開始欺負我，當時我成績還不錯，所以同學們就會把我的課本丟到垃圾桶，或是跟大家說我坐過的椅子不能坐，不然會被傳染，甚至過分點還有人會說得那種病，怎麼不去死一死等等。
當然我也不是軟弱的人，會打架反擊，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的脆弱包起來。回家後會難過、會無法理解，我生病又不是出於我自願，為什麼要被你們這樣說？因此就開始非常抗拒打針、吃藥，總要到身體快不行的時候才打針，讓身體一直處在一個危險邊緣。細數那些日子，平均每個月都要送醫，在急診室、加護病房中來來回回數次。
當時，我真的以為他是我這輩子在等的那個人
求學過程歷經許多波折，唸五專時因為參與系學會擔任系會長的關係一直在辦活動，所以也沒有好好照顧身體，課業雖然沒有到三二但也差不多二一，後來決定休學，先去找工作。
那時參與了一個保險業務員的培訓計畫，認識了公司裡的一個男生交往了一年多。很扯的是，我一直到他的喜帖貼在公佈欄上才知道原來他要結婚了，而我在這一年多來都是別人的小三。你問我說有任何跡象嗎？不能說完全沒有，可能有，只是我神經太大條吧！
有次我晚上打電話給他，是一個女生接的，我以為那是他姊姊，因為他的確有一個姊姊。另外，就是有次在他房間看到一條絲襪，他也說是他姊姊的，只有這兩次比較奇怪，但我都沒有想過是他女友。直到後來才懂，原來他過去所說的前任，就是現任女友。
提出分手後的兩週，我發現我懷孕了，和他討論了這件事，他說尊重我的決定。一開始我想要留下，因為我也很喜歡孩子，但我爸說我才 24 歲，有孩子後無論是找工作，還是談感情都是一個負擔。個性倔強的我勸不動，我爸便問要不跟他上台北工作，暫時離開南部。在台北生活三年多，後來也把孩子拿掉了。
直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，那是我第一次在體內聽到心跳聲、那是一個八週大的生命體的聲音，是我一輩子忘不掉的聲音。
後來我回到了台南生活，跟一個男生交往。我自己很想要結婚但對方好像沒這念頭，因為從小父母離異，工作也蠻辛苦的，一直很希望有一個安穩、安定的家庭。那時和他爸媽提要結婚時，他爸媽堅決反對，對著我們說：「我們家又不是沒錢、沒家世、沒人脈，怎麼不選一個好好的，要選這種有病的。」用我身體的疾病攻擊我，那時我真的好生氣、好生氣。
雖然現在我也是為人父母，能夠理解，但理解不等於認同。
我懂為什麼父母會有這樣的想法與行為，為的也是要保護自己的孩子，若眼前的這個人成為他的另一半，就是他的共同體。無論生老病死，都要互相照顧，有這樣的疑慮很正常，但他用這樣的方式對待我，讓我很受傷。
最後我們還是去偷偷登記了，那時的他有些抱負想實踐，想離開父母的保護傘下出外打拼，便一起北上。他爸媽都不知道我們結婚，所以每當他爸媽上來找他時，我都要把東西打包去外面流浪。他們會直接打來說：「我在樓下了，你下來幫我開門。」如此的突如其來，讓我根本沒時間好好打包。我很常拿著黑色大垃圾袋，把眼睛能看到的所有關於我的物品，全都掃進垃圾袋塞到衣櫃或床頭櫃，還要特地走逃生門下去，深怕被撞見，到外面晃呀晃，直到他打電話叫我回去。
記得有次我只帶了手機，在外面晃了三四個小時，突然天空下起大雨，沒有錢買傘，我打電話給我堂姐，她說為什麼我這麼笨，我也哭著跟她說，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活得那麼卑微。
我們的婚姻在一年半後劃下句點，分開的原因是家暴。因為工作不順遂，他三不五時會喝酒、摔東西。我也因為生活壓力得了癲癇，醫生說我不是傳統的癲癇，是因為壓力過大導致腦神經不正常放電，最嚴重時還插管，直到離婚後才好。
你問我是基於什麼原因，讓我自己願意奉獻這麼多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，那時候以為他是可以過一輩子的人，我是那種一但認定了，我願意對你好的時候，會對你很好很好，但若你讓我真的失望，我也可以很恨。
我那時會覺得他值得我對他好，最大的一點是當時交往時，我眼睛差點失明。因為長期不好好控制血糖，讓視網膜產生病變，導致眼底出血。那天我睡起來就發現，奇怪？我眼睛看出去怎麼有一半是黑的，去檢查醫生說黑的地方都是血塊，你的眼底血管爆裂，血塊擋住了你的視線，那些黑色的都是你的血。
緊急打了止血針，但後續左右眼交替爆裂，前後接近失明大概一年半的時間，轉去大醫院後，醫生說這開刀成功的機率只有一半，因為血塊、增生血管太多，手術時可能因為在清除增生血管時，因視網膜太過脆弱，導致它剝離，就會直接失明，但若不開刀總有一天也會失明。當下就覺得賭一把吧，若不賭，失明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，所幸後來成功了，也走過了很長的復原期。
老實說我全身上下開了很多刀，也曾因為開完刀感染後發高燒，差點引發敗血症。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對部分藥物過敏，導致有非常嚴重的 Steven Johnson Syndrome ，這會使我的皮膚廣泛性脫落、壞死及黏膜糜爛。
孩子是上天給我的禮物，而我也是他們的禮物
今年我結束了 8 年的婚姻，目前獨自撫養兩個孩子，小孩們都是身障，一個是過動症加上注意力不集中，另一個是妥瑞氏症。那時被確診出來時，我很自責，自己躲在車上大哭，責怪自己是不是母體不好才會這樣。但我朋友跟我說：
這種事情，就跟你的糖尿病一樣，沒有為什麼是你，也沒有人知道會是誰。你有沒有發現，你這樣一路走來，也許你不會是做得最好的，但我相信你會是陪伴他們人生的指導教授。
你說我的兩個孩子就像是上天給我的禮物，而我也是他們的禮物。你相信在經歷過人生的風風雨雨後，我會是一個稱職的母親，未來在孩子遇到任何困難時，我能有辦法告訴他們如何面對，對於孩子來說，我能當他們的媽媽是很幸福的。
我後來想想真的是這樣，如果他們未來被霸凌，我可以跟他們說媽媽以前也被霸凌，告訴他們要去哪裡拿掃把，要躲在哪裡。很多人說我很辛苦，但我就是盡我所能，提供最適合的資源給他們。
前陣子我想幫孩子們申請手冊，但家人無法理解，認為我在幫他們貼標籤。我想對他們說的是，是你們把手冊貼了標籤，所以才會覺得把孩子貼上標籤，老實說手冊是最有力的通行證，我所需要的資源都要靠這本手冊，它能支持我和孩子獲得應有的權利。
經歷了這麼多，我還是都挺過來了，相信你也可以
那時你問我在歷經這麼多的關卡後，要如何擁有這麼強健的心理素質？感覺我是一個內心脆弱，但外表樂觀開朗的人，總想把最堅強的一面展示給大家。確實啊，我還是有脆弱的一面，因為人不可能一直很樂觀。
然而，我不喜歡讓自己在遇到問題時一直怨天尤人，也不喜歡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，我會反省自己，但我不會讓自己後悔。因為我覺得後悔沒有用，只能讓自己往前看、往前走，去想辦法解決遇到的問題。
若只會後悔，未來的你也只會後悔現在當下的你。
我不希望過去的種種束縛著現在的自己，因為我們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情。有些事是必須經歷過，才會有現在的我們。無論事情發生在哪一個年紀，我們能做的就是做出最適合當下自己的決定，至於未來會如何，無從知曉。就做好當下能做且該做的事情就好，我現在就是賺錢、顧小孩，沒有其他的。
你問會如何看待過去霸凌我以及支持我的人？我想都是感謝吧！因為如果沒有這些人，就如同人生的道路上沒有任何石頭或交叉路口。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現在走的路是否正確、是否正通往我人生的目標，因為什麼都沒有，但若有了石頭我會想辦法跨越也好、繞路也好、搬走也罷；若遇見交叉路，我會開始思考要讓自己走哪一條。
這些都是讓我成就今天比昨天更好的動力。
別人看我可能人生起起伏伏，但我有時候會想其實我很幸運，因為我有了許多別人沒有的人生經歷，我曾在心理諮商的書籍裡看到這句話：
千萬別祝福他人一帆風順、一路順遂，在我認為這是最惡毒的詛咒。
因為可能到了最後一刻，當我們要他回想這一生最印象深刻的事情時，也許他會腦中一片空白。我們會發現當一切順順利利時，走過後好像什麼也沒學到。
最後，我想對看完故事的你說：
還是那句話，不要讓自己沈浸於後悔中，現在的你後悔過去，未來的你只會後悔現在。
只有我們當下願意改變，才不會落入一個負能量的循環。負能量除了讓自己無力外，也會覺得諸事不順，更會讓自己沒有自信。我們一定會遇到問題，不可能萬事 ok，要練習想出解方，我很幸運能遇到很多貴人相助，但若沒有遇到，我們也要記得自助。
當我們願意開始幫助自己，全宇宙都會願意幫你。當下能做的盡力去做，不斤斤計較，因為我們不會知道在往後的人生裡，老天會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回饋。
當為自己種下好的種子，雖然不求日後整棵都開花結果，但也要深信老天不會辜負我們，給我們一整棵爛果子。
來！成為說書人吧！｜儘管旅途顛簸，我依舊懷著感謝挺身向前。這是第五個訪談的人，是我遇到的第一位媽媽，老實說那天的情緒很複雜，因為我沒有相似的經歷，很難同理。只能盡可能的用心傾聽，直到在寫這篇文章時，我也還在思考，要怎麼寫才能不要讓閱讀者對媽媽產生同情心，而是要看見她生命裡的堅強、不輕易低頭。
我無法確定我是否有做到這一點，但我想讓在閱讀這篇故事的你看見，這世界上的事情都難以預料，當我們遇到時，能做的就是在既有資源與量能下解決問題。人生會因為我們願意跨越困難，而遇見更美好的風景。
【草地 grassland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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