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談那陣子適逢農曆年,我隻身前往新竹,訪談這位外表可愛、個性單純、靦腆的她。還記得那時候她在表單裡寫道,因為看了一篇我訪談他人的故事,讓她想與陌生人交流過去,從中獲得一些不一樣的答案。
「在今天以前,你曾跟陌生人分享這個故事嗎?」我問,「大概只有諮商師吧,因為平常會去心理諮商,除了諮商,我今天是第一次跟陌生人說。」她回答。
當她回答這是她第一次分享這個故事時,我內心已經有點欽佩並帶有一點點的壓力,因為我知道要說出「被霸凌」的經驗,很不容易。且除擔心會讓對方回想到過去不好的回憶外,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好好地接住對方。但幸好最後彼此都好像被溫暖包裹著,並帶著這股暖流,回到原本生活的城市。
今天要與你說的是一個關於從小因被霸凌,開始諮商後,重新看待這世界的故事。
那時的我就像是溺水般,想盡可能的抓著浮木,卻仍一直下沉
「我從國小三四年級開始被排擠,延續到國中三年又更加嚴重。也從國小開始看諮商,高中停了一段時間,到了大二又繼續看持續到現在。」她心平氣和地跟我說。
「也因為這段經歷,我的個性轉變很大。」她停頓了一下,思考接下來的話該如何啟齒。我就這樣在她面前,靜靜的等待著她開口。她用溫柔的語氣繼續說:「在被霸凌前的我是很活潑,是不會去在意旁人眼光的人。但事情發生後,雖然我高中很幸運的遇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,但從國中畢業到現在,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情,好像都還是會繞著這件事情轉。即便看了很久的心理諮商,卻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真正的解脫。」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聽到說書人親自分享被霸凌的經驗,雖然她沒有鉅細靡遺的說事發過程。但我卻能隱約地感受到,這轉變對於她來說真的好大,眼前的她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外表秀氣,散發著溫文儒雅氣質的女生,我沒有想過這樣的她,在小時候會被霸凌。
「也許排擠我的那些人早就已經忘記這件事了吧,因為對霸凌者來說,就只是小小的事情,但對我的影響蠻大的。我會想分享這段歷程是,雖然過去很痛苦,讓我沒辦法專心讀書,可正因為這樣我才能遇見那群高中好友,有了美好的回憶。」
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是否知道自己被排擠的原因。她說:「國小被排擠的原因,大概是因為那時候外表不討喜,胖胖的、成績也不是很好。而當時國小、國中的導師都因為怕惹出事情,會盡可能地把事情壓下去。」
那時候老師對我說:「那是必經的過程,你要學習習慣,諸如此類的話。」
聽到這裡,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心底有股熊熊的烈火在燃燒,無法理解為什麼為人師長,可以對學生說出這種話。雖然老師不是霸凌者,但他就像是加害者,讓學生求助無門。
「國中被排擠的原因,我是一直到了高中偶然在補習班遇到國中同學,一問之下才知道的。那時我跟媽媽的感情很好,我是管樂班,媽媽是管樂班的家長會長,但媽媽會當上會長並不是說權力有多大而當上,是因為媽媽是鋼琴老師,很多管樂班學生都是她帶上來的,很多人都認識她才會當。又加上媽媽臉書時常發跟我一起出去玩的照片被同學看到。」
她說欺負她的同學,大多都跟家裡的關係不是很好,至少跟媽媽的關係並非像她一樣。但她從沒想過會因為這樣的原因被排擠,旁觀的同學事實上也是另類的加害者。正因為排擠她的同學是班上的核心,因此其餘的人其實都很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。
她說:「我那時候很像是盡可能地抓浮木,看誰願意跟我互動、接受我,我就會盡力地抓住,內心有一種渴望 —— 希望他們至少可以站在我這邊。只是那時候事發當下,都沒有人幫我說任何一句話。」
我問她,如果現在回頭看看那些加害者,你會原諒他們嗎?「其實如果我是他們,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,因為霸凌者與被霸凌者兩邊人數差很多。從現在看來,他們的行為也是有原因的,好像不能說恨或是討厭他們。」
「因為這樣要討厭也討厭不完,只希望自己如果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,不要變成他們那樣,心裡會好過些。」她帶著肯定的語氣說道。
她用了一種成熟的態度,回顧這件事情,讓我深感佩服,年紀輕輕的她,是要如何用這樣的心態看待自己的經歷?
我想人都是自私的,旁觀者沒有出手相助,背後的恐懼,現在想想也能理解。國中國小的我們若遇到,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,所以多數的人還是會先求自保。
我告訴她:「我沒有辦法完全同理妳的感受,但我認為要走過那段時間,很不容易。心裡的傷,比身體上的傷還要難以恢復,因為它不是說時間久了或是我們置之不理,就會好的。」
心裡的傷是,如果我們不去正視,或是主動做一些行為,抽絲剝繭。它,永遠都不會好。
當我們正視時,會很痛苦,沒辦法預估自己諮商要看多久。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恢復到以前那樣,也可能無法恢復,可是最重要的是,我們鼓起了勇氣去面對以及看見過程中陪伴我們走過的那些人。
遇見他們後,讓我知道事情不是永遠只有負面的
大二的時候她因科系轉學,為了要融入班上的核心,她參加了不少活動和系隊。她跟我說,當時的她帶著一種執著 —— 一定要加入「核心」群組。用了許多強迫自己的方式,參加許多社交場合,但事實上她很累,因為這些活動並不符合她的個性。
那時的她腦海會不時浮現自己國中被霸凌的場景,會告訴自己如果當時與霸凌者當好朋友的話,自己是不是就不會被欺負,又或是在抓浮木時,強行讓自己加入別人群體的畫面。
擔憂自己可能會再次被霸凌的心,逐漸浮出水面,只是大學的同學們相對成熟,不會排擠,就只是不理人。因此她再次去看了諮商。
我問她會在什麼時候回想起小時候不好的回憶?她說:「最主要還是無法融入的時候。大學有一段時間對自己很沒有自信,沒辦法肯定自己,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錯的。」
像是她在場上打球失誤時,會覺得場邊周圍的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,那畫面就像是電影裡我們會看到的,明明場邊的人只是嘻哈打鬧,但自己卻會解讀成「這個人怎麼打得那麼爛?」、「你看他!打成這樣也能上場?」。
我很容易放大別人的言語,會覺得自己犯錯時,全身就像被扒光一樣很赤裸。那時就會回想起國中時,因為犯錯,同學們放大提醒我,在一旁訕笑的場景。
在結交新朋友也是,她跟我說自己會過度檢視別人的行為與過度解讀空氣。與別人在對話時,對方若開始變得不熱情,她就會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講錯了什麼?變得很緊張。大概是這個原因,即便她很想要交朋友,可是緊張的情緒或是相同的場景會不斷地上演。最終又讓她回歸一個人,因為一個人不用在意其他人。
她與我分享結交朋友讓她壓力大的原因是,別人會跟她說:「我以為你會⋯⋯」。因此,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,不讓別人失望,她總覺得應該要照著別人的希望做。但長期下來便搞得自己很累。每次請求一來,她便會習慣地去想怎麼做「別人」才會開心,而不是怎麼做「自己」才會舒服。
其實我自己也是這樣,或許現在已經比過往好了些。無論是在職場或是在親密關係裡,我也會想為什麼我無法做到他們心目中或口中那個樣子,但那都是別人心目中的我,並非全部都是我想要達成的樣子。
當那個念頭出現後,現在的我會思考那「我心目中的樣子,是什麼樣子?」如果我成為那樣子的人,那喜歡我這樣子的人,是不是就會成為我的朋友?也會告訴自己如果對方沒辦法接受,不成為我的朋友也無所謂,因為他無法接受我原本的樣子。
若你帶著面具跟我往來,那我寧願不要。
高中時的她結交了一群好朋友,我問她那群朋友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?她說:「很像是另一種「心理諮商」。那群朋友讓我有三年的時間慢慢去療傷,雖然沒有痊癒,但至少那三年我很少想起傷心的回憶。」因為課業繁重,朋友的存在讓她可以轉移注意力,不那麼逼迫自己。也讓她知道事情不是永遠只有壞的一面,即便處在低潮,也會有某個時候逐漸往上。
諮商,讓我學習不再被過去的事情絆住
「從國小被排擠後,媽媽就帶我去諮商。」我聽到後覺得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。有些父母不一定認為孩子需要這樣的協助,會抱著事情過了,就好了的心態。但為人父母若能意識到孩子有這樣的需求,並立馬尋求專業協助是很難能可貴的。
我問她會期待自己在諮商後,恢復成以前那樣開朗嗎?她說:「不會想要變得像以前那樣,雖然現在的個性是因為那些事情造成的,但一部分也是因為『長大』這個歷程所造成的。想要諮商最主要的目的,還是希望把心裡的事情解決。」
她語重心長地補充:「如果沒有諮商,我過去也沒有好好的看我心裡的這個傷。我以為高中遇到這群朋友後,不會讓我擔心社交問題,以為這樣國中發生的事情就能消失,但直到大學相同的感覺再次冒出後,我才知道原來這件事情沒有被徹底解決。」
不要讓自己一直被困在過去的時空裡,用那個時空的自己,去看現在發生的事情。
現在的她多少對自己能有些肯定,不是說變得多好,但至少可以用現在的角度看事情,而非過去。
在聊聊的尾聲,我帶著好奇問她覺得是什麼原因,讓她可以度過低潮?她說是「家人」。小時後的她很愛哭,在被霸凌之前都不會覺得「哭」這件事情很丟臉,因為對她來說「哭」就跟「笑」一樣,是一種情緒。哭完心裡會好受許多,也能有心力去解決事情。
但自從被霸凌後,她盡可能地不會讓其他人發現她在哭,若要哭就會去廁所,或是在家人載她回家的機車上哭。能堅持到現在,是因為家人給予的力量,無論是默默地聽或是到最後的反擊,最終才得以落幕。
「我還記得很清楚,有一年生日,最主要的霸凌者在生日當天到我家樓下,說要送生日禮物給我。沒有提前預告,而是當天要我親自收下,還一直打電話來。媽媽接到電話後,就全部把我過去三年的事情跟對方媽媽說,媽媽記得的甚至比我自己還要清楚,我當時很感動。」
就像媽媽說的,生了小孩後,沒有什麼事情是困難的。為了要保護小孩,任何事都不困難。
最後我請她用一段話總結這段故事,她說道在多年後看這些事情,會發現當初以為世界快毀滅的那些事情都沒什麼,熬過來後也會發現後面的美好,有壞的事情才會有好的事情。
「每次我在說這件事情的感受都很不同,今天講的時候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。就像剛剛在講媽媽那段的時候,有微微的想哭,我好像沒有跟諮商師說過,但我想表達最多的還是感謝。」
離開前,我跟她說:「妳是一個很堅強的人,感謝不只是陪伴妳的人,還有自己,要記得把自己放在心上。」
我不確定在聊聊結束後是否有帶給她不同的答案,但至少我自己有了不少收穫,無論是看見一個人發現自己內心的傷痛後,去面對的勇氣與堅持又或是家人一路上給予的支持,都讓我知道在經歷過傷痛後,要走出來不只是要他人的陪伴,更多的是自己給予自己的肯定。
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,或多或少都會經歷或看到「霸凌」的現象,過去的我們可能還小,無從得知該如何處理,但現在的我們是有能力做判斷的,如果真的遇到或旁人遇到這樣的情況,取得正規管道尋求幫助,我想是很重要的。
來!成為說書人吧!|因爲人跌落谷底,但也因為人再次重見光明。這是第 12 個訪談者,在撰寫的過程中不停的在思考要寫得多深,反芻自己的文字,校園霸凌這件事每天都在上演,也可以說是越演越烈。
霸凌者永遠不會知道當時的一句話,對被霸凌者來說傷害有多深。
我們可能以為眼前的這個人過得好光鮮亮麗,但事實卻並非如此。我前陣子才聽到曾寶儀在 Podcast 上說:「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立足在這個世界上 ,可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很辛苦,但他們一定有值得被聆聽、被看見的部分。」學習不要以偏概全,很多時候我們眼睛看見的並非全部的事實。
做這個企劃最大的原因就是,秉持著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,用故事創造連結,讓看故事或是說故事的人擁有陪伴的感覺。
不知道看完故事的你有哪些話想說呢?歡迎你用任何方式與我交流。如果你對說書人企劃有興趣,想分享你的故事,也可以填寫表單:https://forms.gle/n5FTF3tckhRwjSVi6